放舟千里凌波去
一分公司 莫志慧
１。
外婆家前面的那條河藏在六萬大山中，叫中洲河。這名字的由來一直無由得知。流域的人文歷史積淀豐厚，上游丹崖之上鐫有“高山流水”擘窠大字，相傳是諸葛武侯五月渡瀘、水深入不毛時留下的千秋墨跡，十年前她的下游出一個亞洲游泳冠軍，鄉里爭相傳頌。但是我更關注的是她下游另一處崖壁間尚存在伏波將軍馬援征討五溪蠻時留下的一處紀功勒石，還有與黃庭堅交好的一名宋代知府留下的兩通石碑，這些我在縣志上都曾讀到過，雖然這些漢隸宋楷在歲月里風流云散、漶漫不清了，但內心仍神往不已。
那時我尚在求學，家徒四壁，于是每到假期就投奔外婆家，臨走時，村里的親戚們都會贈些錢送給我當盤纏和學費。
夏日里，除了幫外婆做點桑麻活計外，基本就沒什么事可做了，讀書之余就與表兄弟們到河里放船釣魚。
天光乍亮還暗，中洲河就在那些水湄人家的打水聲中惺忪醒來。清晨的中洲河以青山為屏，扯白紗遮面，溶溶蕩蕩的水面上，霧氣洇洇漾漾，疑是一幅佳絕的江南水墨畫。值到日出東山，溪風漸起，白霧便才慢慢浣凈。
河邊人家，習慣于以河流為路，以舟楫為馬，大都有自己的交通工具——竹伐或木船，早上擺渡到對面的田間地里勞作，或送牛馬過河，放養山上，到集鎮圩日的時候還可以載些山上的木材、草藥去賣，換幾個油鹽錢。從岸上人家到河邊都會有幾條路，那些木船就系在河邊的大榕樹下和竹林間。
圩日里，從上游趕集的一葉葉扁舟順流而下，破蒼蒼山川，穿翳翳林木，飄然而來，真個爽籟夾而清風生焉。沿途越村過寨時，看見河邊浣女、渡口村姑，船上膽大的后生便禁不住亮亮嗓子，來支情歌，撩撥一番。那歌聲浸了清風綠水，益發清越，情意綿綿，在高聳的山巖之下，在空闊的江面之上，裊裊顫顫，不絕如縷。岸上的姑娘會哄然而笑，善意，不予理會。
表兄弟們立竿起釣或下河網魚時，我就獨自安享小舟，褪了鞋，把腳伸進河里，讓滄浪之水濯我雙足。冥然幽坐之間，風飄我衣，游魚戲足，我就像浮鷗一樣安適自在。那份清閑無憂現在是沒有了。
２。
中洲河最寬闊處達一百多米，常年碧藍，深瀟清冽，瑩瑩如玉，就像唐人的綠蟻新醅酒。以岸為杯，以水為酒，酒中行船，未酌人已微醺。兩岸是江南最常見的毛竹，鵠立如人，像河流的護衛，密密匝匝，沿河坦蕩而去，翠色冉冉。溪流清澈，綠竹清幽，從高處俯瞰，儼然一條碧玉帶輕輕綰在大地的腰間，分毫不能動。
岸那邊丹崖如削，悚然而立，早些時候還有老鷹棲止，時可見其振翅高翔，盤旋于水上山間。船過壁下，會聽到高處石縫間傳出三兩聲蒼然或稚嫩的鳴叫。偶爾也有些山民不懼險阻，攀越捉拿，烹而食之。不知何故，現在已然絕了蹤跡，思之令人悵然。
雨季大水過后，在中洲河與她的支流交匯處，因為長年沖刷，水清而深，是魚類集聚的地方。于是會常見到二三漁夫，伺機張網，閑閑守坐。薄暮，等他們歸去時，腰間的竹木簍里除了山間白云、河上清風，還有大魚小魚。那是真正的河魚土魚，城市酒肆的玉盤上是難得見到這些珍饈的。
夏日，流水采采，綠漲津浦，當太陽照亮兩岸的瞬間，林光澹蕩，疏爽可愛，讓人驚奇不已。最妙是午后，太陽大，人慵懶，讓船泊止樹蔭之下，任軟軟山花照眼，任澹澹溪風拂面，閑坐或安睡，呵呵，那琉璃之水可撫我情，可慰我心，令人心肺如洗。還可仰面貪看，遠處青山蓬蓬，有村夫于煙嵐中耕云耘雨，有小童于澗泉上放牧，有漁者于空明的水畔垂桿。真個讀不盡的白云悠悠，談不完的鳥語聲聲。一灣瘦水，一抹青蒼，一片小舟，一桿竹篙，無邊妙色都在這空山里，清、趣、靜，足以讓人望峰息心。
入夜，月懸天心。農村沒有電風扇，吃過飯后，下河洗一洗，然后上船坐一坐，讓風吹一吹，把玩清光，任風拂面，葉飛澗泉。那浩月在天亦在水，乘舟煙水，疑行天上，可看水中之月，可觀天上之月。這時可以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了。
３。
林深遠俗情，看山看水兩不厭。
沉浮于紅塵萬丈里，案牘勞形，益感困頓勞累。沒于是總想發出那一聲——何時得踐湖山之約，以木蘭為舟，以桂花為楫，在懷想中的中洲河，于竹林深深處，放棹千里，或沿波討源，溯洄而上，或順流東下，性靈飄舉，嘯歌萬里啊！
流水湯湯去，心隨小舟任東西。那時，定然塵俗研去，陰霾潮退，沒有滯礙，沒有拘牽，心胸霽月。
噫，碧水深竹里，漁歌一曲長。何時才借得那風中一葉，離此塵岸？
